第二章 小镇
上海的边上,有一座小镇,名叫张家桥。
升子就游荡在张家桥附近,时而住桥洞下,时而又不知在谁家的屋檐底下凑和上一宿,天冷了就奔着村东头的教堂,在烧壁炉的烟囱下边靠着取暖。
升子无父无母,只是一个小瘪三儿,这样的瘪三儿在上海周边多如牛毛,没人在意他的大名,他自己则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曾经梦想能住在四面挡风的房子里,再有一床暖暖的被子,那大概就是幼小心灵中幸福的极致了。
张家桥镇附近常有渔民闲汉聚在赌棚里浪荡,而游荡在这些人群中明里暗里或讨或偷就民升子这种无父无母的小瘪三儿的生存方式,有时不得手,少不得被人追打,有时候被人抓住,小**吊在树丫上抽得他皮开肉绽。
这样的日子朝不保夕,可也让升子郑成了从小就好勇斗狠的性格。
张家桥镇附近的人大多姓张,升子对姓张的人没什么好感,他们总是以地主自居,而对外来人极尽打压,更不用说像升子这样的瘪三儿了。
每年的三月初三是上巳节,距可考的历史,古人便已不再重视这个节日了,但是张家桥一直保持着传统,这一天是女儿节,家家户户的女儿们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水边游玩儿,富贵人家会举行宴饮,虽然不如大节日热闹,可却是小镇别有一番风味的习俗。
小瘪三们儿喜欢过节,这意味着他们上门硬讨也好,软求也罢,都能讨到一口吃的。
升子在这一天吃得很饱,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里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但是他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很满足。
人在满足了吃饱的欲望后总能生出别样的想法。
张家桥是比较繁华的中转站,贩鱼的,运货的,常有人在这里停歇,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街市,自然少不得娱乐,而当时最时兴的娱乐就是“赌棚子”,这些到上海讨生活的闲汉们闲得发慌自然少不得摸两把骰子。
升子对“赌棚子”并不陌生,他和伙伴儿们少不得游荡于这里,有时赌客赢了钱就会大方的赏给他们一两个大子儿,当然也有趁赌客玩儿得兴起时悄悄顺走几件东西,但这只局限于生面孔,如果是熟人,老板一定会把他们找出来毒打一顿,再强行要求他们吐赃,所以那种得不偿失的事他们并不做。
但是今天,升子对赌棚子有了另类的兴趣爱好。
“升子,再乱晃悠脑子都要瓦特掉啦,来玩两把呀。”
说这话的人叫老幺,三十几岁年纪,一把胡䂿子,说是帮工,其实也做些不干净的活儿,没事儿就混迹赌棚子,升子自然是知道他的,本能的摇了摇头。
他见过太多在这里赌得连裤子都输光的人。
老板倒是不在乎一条破烂裤子,不过把裤子从屁股上扒下来是一件很爽快的事,赌棚子的老板们没少做这种事。
谁谁谁的裤子又被老子扒下来了。
这种口头禅成了炫耀的资本,仿佛不扒下几条裤子的赌棚子就没有可显摆的荣光。
升子羡慕赌客手里大把的银钱,可是他一无长物拿什么去赌?
这时他想起早晨看见的一位小姑娘,这家的姑娘十分善良,最重要的是她的头上戴着一柄小金钗,十分漂亮。
之所以对这位姑娘印象深刻,是因为早上他去领粥的时候,那位姑娘对他笑了。
冷脸他见得多了,但是笑脸升子很少看见,尤其还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的笑容。
升子没什么感激之心,他满脑子惦记的都是姑娘头上的钗,那个姑娘看起来很容易骗,他的嘴角勾起狡黠人笑……
“我会变戏法儿。”
升子找到姑娘笑着对她说。
“真的?”
升子特意去河边洗了脸,此时他的笑容很有迷惑性。
“真的。”
“变什么?”
“你头的钗。”
“钗?”姑娘很是迷惑。
“对,钗!我能给你再变出一个。”
“快变。”小姑娘很是兴奋。
“你得先把头上那个给我。”
小姑娘没经过世事,信以为真,当下把头上的小金钗拔下来。
小金钗制得极简,钗头是一个扇子图样,很精致,足有几钱重。
升子把钗放在手头掂了掂,然后笑着说:“你转过去等我一刻钟。”
小姑娘实在太好骗了,真的转过了身,升子先是蹑手蹑脚的退开,然后撒丫子就跑。
“啪!”
升子把金钗换来的银钱拍在赌桌上。
“老板,开骰子!”
这霸气倒像是某位豪客,只可惜露了洞的短褂子出卖了他瘪三的身份。
赌棚子的老板才不管钱的来头,他只管开,而升子的心里已经不知道把阿弥陀佛念了多少遍。
他想得是只赢不输,可惜世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就算天上真的有馅饼,也落不到十赌九输的赌桌上来。
升子口袋里的银钱、毫子、角子,一枚一枚的输得精光,莫说他一个生手,就是老赌客也会有赌红眼的时候,他想豪赌一把,签了卖身契压上自己。
可惜,赌棚子的老板见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的时候,毫不客气的招来手下扒了他的裤子,然后把赤条着下身的升子一脚踢出赌棚外。
升子只是一个小心翼翼讨生活的瘪三儿,脸面这种事对他根本无所谓,但是这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他的裤子,当真就这样被丢到街上被人围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要脸的。
当时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张家桥镇并不大,小姑娘的父亲很快带人找上来,当得知就是这个小瘪三骗了自家姑娘的金钗时,愤怒得将他吊在树上一顿毒打。
问及东西的去向,又听说当出来的钱全都赌输了,小姑娘的父亲知道,东西是别指望要回来了。
“别打啦——”
对着奄奄一息的升子,小姑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跑出来,阻止了这场暴力行为。
小姑娘的父亲当着乡里乡亲指指点点,把升子怎么骗了女儿的金钗,又怎么当掉拿去赌的事原原本本的数落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顿鞭子,再之后就那样把升子挂在树上。
人们对一个吊着的瘪三没什么大兴趣,很快散去了。
“疼吗?”小姑娘没有走,她上前问。
升子觉得额头上流下来的血已经迷到眼睛里了,模糊的他看不清小姑娘的样子,但是他记得她。
“不疼。”升子仿佛灵魂上得到了脱变。
过去他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瘪三儿,现在他是一个有羞耻心的瘪三儿,他不能在小姑娘面前叫疼,他什么都没有了,连裤子都没有,但是他不能在女孩子面前叫疼。
“撒谎,学堂的先生打手板儿的时候不出血也是很痛的。”
“不疼,真的不疼。”升子撒谎了,但是他不改口。
小姑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升子抢先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玉。”小姑娘说。
“好,我记住了,咱们的戏法儿还没结束,说好的变俩,我一定会给你变出来。”
升子走了。
他离开了小镇,向着那座魔幻般的大都市迈开了脚步,他的脸丢光了,但是他也下决心要离开这里。
张家桥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唯一让他有念像的就是这个叫张玉的小姑娘,他还欠她两根金钗呢。
五年后,二十二岁的升子再次回到高家桥的时候,他不仅带了金钗,还拉了一车聘礼,他要娶张玉,而这一年,张家的祖屋被人收走,破败的家都在等升子的聘礼渡日。
大上海车水马龙,喧嚣的大码头上船灯如星,各种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
繁华之下,有些罪恶就由升子这样的人承担,如今的他不仅有了可遮雨的房子,还有车子、仆役和一群随时听招呼的小弟。
这是黄金城,也是罪恶城,升子早已不再当年的小瘪三儿了,他的大名叫绍玉堂。
那个玉字,大概就是张玉的玉。
